迷失鄉(xiāng)野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阿慧，女，回族，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中國散文學(xué)會會員，中國少數(shù)民族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多部作品獲各類文學(xué)獎項，《羊來羊去》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。被評為首屆回族文學(xué)獎。 散文集《羊來羊去》獲河南省第二屆杜甫文學(xué)獎。

快到家門口時，我迷了，這是事先沒有想到的。我從居住的城市到老家的縣城，倒了兩次車，沒迷，乘一輛出租車駛在鄉(xiāng)下老家的土路時，竟迷了。離家五年里，心路上千百次鐫刻著回家的路，眼前的陌生完全混淆了我的心路。

出租車司機(jī)被我指使得如一頭拉磨的毛驢，當(dāng)他第三次回到原先的老路時，他的表情和語氣都有些氣急敗壞。他嘎地把車停在坑洼的土路上，鼻孔里呼出的粗氣，使我想起灶房里漏氣的風(fēng)箱。他終于丟下我走了，紅色的車屁股撅了幾撅，一尥蹶子就消失了。

我站在冬季的野地里，獨自迷著。

記憶里的地圖被我翻得破碎，回老家總是要經(jīng)過一個叫李樓的小村子的，還要過一片永遠(yuǎn)不死的野葦洼才是?。】墒撬鼈儏s像山頭上放哨的消息樹一樣，倒下了，并在我的眼前消失了，消失得沒有蹤影。

四下里不見人影，連一只過路的飛鳥都沒有，樹零星地站在水坑邊，小路旁，墳塋里，守著冬季平原的冷寂。抬頭看，一棵上了年紀(jì)的楊樹灰白地立著，赤裸的樹冠上一坨黑的鳥窩，只是窩，鳥沒了，樹就少了熱鬧，它就站著睡了，我倚著它晃蕩幾下，見它沒有醒的意思，就獨自走開了。我的腳落在田隴上，板結(jié)的凍土頂撞我的腳底，也有不頂撞的，那是干枯的野草，草尖上一層白霜鋪蓋，我踩在上面，聽到它腿折腰斷地咔嚓聲，我就跳過草叢在走，走得稀里古怪。一個瓦片撞上腳尖，我把它踢得聲音空落。

我就這樣走進(jìn)一片荒蕪。開始還以為是一片荒墳園子，雜草和樹都長得肆意，像有人在地下鼓舞。蒿草有一人多高，夾雜各樣的枯花和種子，有一種花我很熟悉，開成狗尾巴模樣，絨絨的，尖部粉紅的一截仍動人的紅著，寒霜和冰雪并沒有使她褪色。我分開草莖走過去，把那干花握在手里，耳邊有童年的聲音回響：“奶奶，狗尾巴花！”秋天的地頭，我跑向奶奶，手里一大把狗尾巴亂顫。“慧兒，花尾巴狗！”奶奶的豁牙藏不住戲謔的快樂。突然對眼前的境地有些感知，我從絨絨的花草中嗅到了久遠(yuǎn)村莊的味道，我的心砰跳起來。

有人也這樣叫我狗尾巴花或花尾巴狗，她童稚地叫聲像是牛脖子上的鈴鐺，脆響一路。我一直追她到了鄰村小李樓，花書包殷勤地拍打我們的臀部。李樓村口有一棵老槐樹，樹干黑壯得如李逵的粗腰。我終于追上她，把線芳摁倒在老槐樹下，咯吱得小丫頭在地上打滾。線芳的家，住在槐樹后面的小胡同，一村子十幾戶人家都姓李，都是回民，一村子沒有一間樓，村名里卻有樓字。

我扒開紛亂的草蔓艱難地走，草莖劃破了手和臉，我沒覺得出疼來，直到看見亂草中一截粗黑的樹樁，這才被人腰斬似地銳疼不已。一村子的白帽，端著各自的飯碗在槐樹下朗朗說笑，已成現(xiàn)世的記憶。有灰黃的土高出地面，碎磚爛瓦雜在土堆里，我的心有些雜亂。村人把地基里的磚石挖走，留下一個個方形的土溝，又立即被雜草填滿。我站在雜草里，草也陪我站著，高過我的頭頂，我聽見草竊竊的私語。草是一直會說話的，這之前我一點兒也沒聽說，就是聽說了我也不信。我在線芳家留宿時，一點兒也沒有聽到草在地下說話，但草卻在地下聽到了我們的聲音。草在黑暗里長久地蹲著，它的耐心超出所有的生靈，它一定看見誰家迎娶了漂亮的新娘，聽見了新人在洞房里的甜蜜私語。草還聽見了嬰兒的啼哭，夫妻的打罵，還有更多柴米油鹽的日子。直到有一日村莊搬走了，房屋搬走了，草就呼啦一聲站起了，站成人的樣子，我和草并肩站著，感覺自個站成一棵草的模樣。

有一個村莊還在，在廢棄的村落西頭，我準(zhǔn)確無誤地找到了它。這是小李樓的墳園子，長圓的墳成了一座村莊，搬不走的村人在這里享受后世的安靜。有熟識的臉交替晃動，一張稚嫩的小臉兒晃得我心生疼。

我十歲那年把線芳的小小埋體送到這里來了。那年，線芳的弟弟一整夏都在發(fā)瘧疾，高燒昏迷中嚷嚷要吃咸鴨蛋，正趕上雞鴨瘟疫，線芳尋了全村也沒有尋到一枚鴨蛋。她在一個清晨悄悄地走向野葦洼，葦洼里有白鷺、野鴨，但也葦深水大，村里是不允許孩子接近那里的，小線芳從此再也沒有回來。村人在夜晚撈起她時，她的小手里仍緊緊攥住一枚野鴨蛋。鴨蛋成全著村人的想象：線芳在葦塘邊，看見那個野鴨蛋在泥水里閃著幽亮的光，她不顧一切朝那光沖過去，一把抓起那鴨蛋，她的興奮讓她的身體失去了平衡，她一頭栽進(jìn)了深水里，直到塘水把她漂起來，殘月在她鼓起的小肚皮泛著清冷的光。人們把線芳抱起時，那蛋掉在地上碎了，黑綠的汁液四處飛濺，刺鼻的惡臭轟然彌漫，原來是個壞蛋。

線芳在那個燥熱的季節(jié)走丟了，再也沒有回到生養(yǎng)她的村子。她用生命疼愛的小弟，考上一所公安大學(xué)。有一天，我們在城里遇見了，他剛當(dāng)上某局局長，車水馬龍里我們對面站住。他完全沒有了小時候的清瘦，頭大腿短，肚鼓腰圓，活像一枚泛著油光的白皮大鴨蛋。他始終沒提姐姐，也沒提及鄉(xiāng)下的村莊，好像他從沒在鄉(xiāng)下待過。他很快鉆進(jìn)一輛等候的轎車，消失在摩天大樓的夾縫里。我知道，曾經(jīng)的村子和人，正在局長大人記憶里消失，就像眼前消失的村莊。

我在田埂上游走，如一個虛幻的影子。

壹點號 尹燕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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